2019年底到2020年底，我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近郊的小城Takoma Park市政府做了近一年的经济发展助理，参与了美国地方政府的公众参与、经济发展、疫情应对等实践。本篇将更多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探讨小政府的责任、挑战与行动。
Takoma Park全市面积6.2平方公里，人口不到18000，以住宅区和两块商业区为主。近年来，美国地方政府税收增长缓慢，责任却只增不减，许多面临捉襟见肘。对于Takoma Park这样的小城市小政府，税收自然十分关键，而经济发展则能在提高税收的同时降低居民的房产税负担。
在如今盛行的“城市企业主义”（Urban Entrepreneurialism）的背景下，各城市对于人流和商家的争夺中，社区商业和企业的发展既能提供就业岗位，又能提高居民生活质量，提升城市形象，从而吸引更多的人和商家入驻，形成良性循环，因而往往是地方政府的重要目标。
一、社区经济发展是什么？
我实习的“部门”叫做经济发展（Economic Development），隶属于住房与社区发展（Housing and Community Development，另外还包括住房团队与规划团队），而经济发展团队仅有我和我上司（S女士，经济发展主管）两人。S女士于2019年初入职，是该城市成立一百多年以来第一位经济发展主管，我也成为了第一个经济发展实习生，而这还是多年政治博弈的结果——可见，“经济发展”大概从来就没有被这个乌托邦式的社区认为是必要的吧。
所以，经济发展究竟是什么？以下摘自International Economic Development Council（国际经济发展理事会）的官方定义：
通常可以根据目标来定义经济发展，其目标通常包括创造就业和财富，以及改善生活质量。经济发展的三大领域包括：
政府为实现广泛的经济目标而采取的政策，包括控制通货膨胀、达到高就业率和可持续增长；
提供服务的政策和计划，包括修建公路、管理公园、为弱势群体提供医疗服务；
旨在改善商业环境的政策和计划，如商业融资、市场营销、社区发展、企业留存和扩展、技术转让、房地产开发等。
就我实际工作的感受来看，工作中的尺度非常有弹性：大到“推销这个城市”，让开发商、合作者愿意进来，创造更多就业和财富。比如酝酿Takoma Park五十年以来第一个建设项目——重建文娱中心应该建成什么样，或是在该市驻扎了一百多年的某医院前一年刚搬离，瞬间就空出了挺大一块地，要考虑应该如何发展。
具体途径通常是“建立关系”，与各种人和组织保持密切联系，比如在疫情前S女士打算举办一个“业主早餐会”，后来因为邀请人数剧增改名为“经济发展论坛”，将主要大业主召集起来互相认识，推销本市和联邦政府的招商优惠政策，还专门请设计师制作一套城市宣传册等。
经济发展工作之小，也可以小到与一个个小商户搞好关系，到每家每户实地考察，与店主们对话，真正体察其难处并绞尽脑汁思考，作为小政府小团队如何能够帮到他们；抑或是组织职业培训等以促进就业。用S女士的话说，“社区经济发展是关于一美元在一个社区能流通多久”，而我们想要留存住更多财富——如果社区内小商户发展不佳，大家都去星巴克麦当劳等消费，哗哗的美元可都是进了这些国际巨头的腰包。
一家以售卖有机食品为主的本地超市Takoma Park Silver Spring Co-op，深受居民喜爱（图片来源：Old Street Takoma）
每周末的农贸市场（Takoma Park Farmers’ Market）售卖周边农场出品的新鲜蔬果等，往往人潮涌动（图片来源：Dudley Warner）
那么，为什么这个以进步性而闻名的城市要反对社区经济发展？实际上，Takoma Park经济发展的重大挑战是，一方面受客观条件制约，地小资源少，另一方面，人们对“经济发展”有成见。这个袖珍城市已经五十年没有过新建设项目了，而很多人想进来发展却被告知“我们真的没有地”，比如有间驻扎了很久的护理学院等待扩张的空间已经等了10年。
与此同时，如上一篇中谈到的社区公共参与所表现的，这里的居民往往有鲜明且分歧的观点，对政府而言“在Takoma Park要推动事情非常困难”。“经济发展”往往意味着招商引资，会使当地产生一种“大而邪恶的开发商要来蚕食我们小小的宜居社区” 的焦虑心理，所谓NIMBY （“not in my back yard”，邻避症候群，常用于形容新发展计划受到该区或邻近地区居民反对）是也。
S女士甚至说道，我们市设立了一个巨大的历史街区，就是为了让它一成不变，“他们认为自己建造了Takoma Park，且希望它永远保持原样”。
二、扶持社区商业发展的挑战与行动
技术推动政府与小商户开始对话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上任的第一天，S女士就打印了一张“经济发展实习生”项目规划，其中包括做一份给当地小商户的指南，整理总结一些提供商业培训、资金支持等机构和项目的信息；接着是business walks（商业拜访），即动员其他部门同事及合作伙伴一起，分成小队、挨家挨户去拜访小商户们，告诉他们市政府存在，经济发展部门存在，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想更好地服务他们；还有整理本市一些可视化数据图表，作为给合作伙伴和开发商的城市宣传资料。S女士常常对着人口普查的官方数据嘀咕：这上面写道Takoma Park有2000多家小型企业（small businesses），可是他们在哪呢？
的确，Takoma Park的商业主要分布在两块区域，分别有自己的商会组织，但成员加起来仅200多家。政府扶持小型企业的第一个难题竟然是要找到他们在哪，以及如何联系上他们，然后才能谈得上如何使他们获得帮助。
Takoma Park两个主要商业区气质迥然不同，与城市的贫富差距也息息相关：一个在中产聚居区，显得精致文艺；另一个在少数族裔聚居区，外表有些落魄（图片来源：网络）
所幸，我们加入了Startup in Residence（驻地初创企业）项目，即一个旨在将创业公司与地方政府配对，用技术解决政府难题的国家计划。我们提交的挑战问题就包括加强与小型企业的沟通，因为他们是社区经济发展的重点，给政府交税并且服务社区，乃至作为社区的门面，吸引更多人和商家入驻。
经过筛选和面试后，我们选择了一家加州公司bludot进行为期4个月的试点，他们的服务聚焦于促进经济发展部门或组织与小型企业之间的沟通，十分契合我们的需求。我们首先从各种渠道（包括州和两个商业组织等）搜集到Takoma Park小型企业名单，导入bludot的数据库，并按照各种标签分门别类进行管理。
绝妙的是，一旦导入这些商户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们在bludot上统一发送的信息可以直接送到他们的邮箱，对方也可以直接以邮件形式回复，而无需注册平台账号，对于双方都十分轻便好用。而地图和标签也非常方便我们查看小商户的位置、状态，以了解资金扶持、政府沟通等是否有所偏颇。
Bludot平台界面，可导入商户名单，打标签、分组、查看地址和联系方式等（图片来源：bludot）
疫情的来临对小型企业无疑是重大打击，却给了政府和他们对话的契机。例如，经济发展部门与本市两个商业组织合作，推出了一个mini-grant（小额赠款）项目，额度每家商户不超过3000美元，全部沟通、申请、发放通知都通过bludot平台完成。衡量各家需求的紧迫性后，第一批发出的补贴仅占申请者的20%，我们把其他申请者全部放入了等候名单，同时继续四处搜刮资金，如滚雪球一般继续发放。同时，每周我们都会关注来自联邦、州、县或其他组织的扶持小商户的项目，也通过bludot的消息群发功能投递给大家。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很多小商户感激的回应。
就这样，疫情下的雪中送炭，加上技术平台的精准对接，终于推动了Takoma Park政府与当地小商户对话的开端。Bludot后来甚至邀请我们录制视频，讲述Takoma Park如何使用这个平台来促进与小型企业的沟通。当然，信息技术的普及并不均衡，因此当疫情缓和之后，与小商户之间登门拜访的面对面沟通依然十分必要。
通过bludot群发来自联邦/州/县或其他组织的扶持小商户项目的信息（图片来源：bludot）
健康商业计划（Healthy Business Initiative）
后来，疫情缓和些许之后，州政府开始允许小商户摆设户外座位，限流开放运营。我们推出了第二个系列的纾解计划，包括：
1、户外免洗洗手液站点：给商户的户外座位和人流较多的公共空间提供免洗洗手液等设施；
2、公共卫生标牌：发动各部门同事，分成小队逐一拜访主要商业区的小商户们，给他们提供公共卫生方面的标语供张贴用（如下图）；
3、商户恢复性清洁：对于一些被允许限流开放的商户，我们联系到清洁公司上门提供彻底消毒及后续消毒器具；
4、健康商业补贴：给予商户适当现金补贴以帮助其在重新开放过程中购买卫生用品、清洁用具等。
给小商户发放的公共卫生标牌（图片来源：City of Takoma Park网站）
实地走访和面对面沟通进一步加强了政府与小型企业间的对话，提高了经济发展部门的存在感。在疫情的严酷打击下，通过这一系列方式，我们成功留存了95%以上的本地商业，为众多在疫情面前陡然断了生命线的个体和家庭止痛，使许多在Takoma Park投入多年的商户得以为这个社区继续服务。
二、艺术作为社区经济发展的催化剂
艺术也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在许多城市，文化艺术都是占产值较高的支柱产业，且对于打造城市形象、激活公共生活有非凡潜力。
艺术家驻地项目（Artist in Residence）
2018年，Takoma Park一位知名音乐家因病去世后，其遗嘱表示要把房产捐给Takoma Park政府，但条件是要改造成一个“自然保护区”，不然就卖出去，全部收益捐给他指定的几个公益组织。市议会经过一番激烈讨论后决定拒绝这个好意，因为这块房产太小、不适合做自然保护区，用地规划也不太允许，翻修和维护还得政府出资；并且，把这块房产据为政府所有，则意味着市场上的待售房产少了一处，对于房价和供求关系可能会带来不利影响。
这计划不了了之后，S女士和住房部门主管商议一发，想让政府把这块房产买下，用作Artist in Residence（艺术家驻地项目）。他们把我偷偷拉到办公室，想让我帮忙做点前期研究。说干就干，我查询了谷歌，跟做过驻地项目的艺术家朋友聊了聊，发现艺术家驻地项目在世界各地很多政府都早有实施，颇受好评。例如：
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面向全市征集诗歌创作，以融入翻新的人行道中（图片来源：网络）
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开着冰淇淋车满城转悠，让居民填问卷甚至写给城市的“情书”，回报是一个冰淇淋（图片来源：网络）
波士顿：带领少数族裔老年人通过日本鼓进行自我表达，并支持他们开展街道交通安全动员（图片来源：网络）
纽约：一位驻扎了数十年的艺术家的项目“touch sanitation”，与8500个清洁工握手、交谈，了解他们的生命故事、梦想与恐惧（图片来源：网络）
这些艺术项目每每创意惊艳，能留下受人喜爱的公共艺术作品，甚至还能为城市的一些痼疾提供“创造性解决方案”。用S女士的话说，艺术本身即有内在价值，而无需作为达成其他目标的工具，政府推动的公共艺术又能给艺术家提供创作个人作品乃至成名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加之，如果能买下那位音乐家的房子，以他来命名这个项目，可谓意义深远。
遗憾的是，在我们盘算这计划的同时，该房产已经花落有主了。但同事们仍不放弃，灵机一动又瞄上了其他好几处，实地勘察后，我们给城市经理做了场报告，报告中总结了几点艺术家驻地项目可能带来的好处：
1、提供艺术家创业的孵化器
2、为治理难题提供“创造性解决方案”
3、加强公众参与，尤其缓解种族平等问题
4、作为一种可负担住房模式亦同时支持本市长期、可持续的艺术发展
5、提供更多公共艺术作品，加强文化艺术场景，增进城市形象
Takoma Park一个小亭子下由艺术家画的钢琴（图片来源：Madona Tyler LeBlanc）
Takoma Park“小小免费图书馆”（Little Free Libraries）项目邀请了本地艺术家创作以致敬少数族裔女性及LGBTQ群体（图片来源：City of Takoma Park网站）
之后的对话超越了这个项目、这块房产，演变为对“艺术对城市经济发展的作用”的战略性讨论。
艺术，对于Takoma Park这种社区而言，应该超出“日常消遣”的范畴：其一，艺术家也是小型企业主，政府可以提供“孵化器”促进艺术家群体的小型企业繁荣发展；其二，以投资回报率的视角来看，让艺术与餐饮、零售业一起成为本市支柱产业，对吸引客流和商机的作用是显著的，甚至可以推动其他产业发展；其三，艺术家们往往擅长提供“创造性解决方案”促进社区参与等，从而有望缓解地方治理中的痼疾。
事实也证明，艺术项目让疫情时期的社区得到了激活。
公共艺术激活社区
2020年3月起，疫情在美国来势汹汹，所有人被迫居家办公，进行严格社交隔离。本地一位粉笔壁画艺术家找到我们，说可以在社区内创作一些作品给大家社交隔离的日常增添点亮色和小惊喜。经过讨论，除了居民区外，我们也希望往小商铺方向引流，计划让作品分布在全市零零散散的商业区、尚在营业的餐厅门口以及一些我们重点关注的区域（例如上一篇提到的文娱中心附近），对“沉默的大多数”表示关怀。
另一位本地设计师同时主动找上我们想发起筹款，设计出一套Takoma Park专属海报，用“古董印刷厂”手工制作并售卖，全部收益捐给小额赠款项目。其后，一位园艺艺术家也决定设计一套植物，同样进行义卖，收益捐给小额赠款项目，间接帮助小型企业渡过难关。后来，三名艺术家互相连线，发起了一场名为“Takoma Park Together”的活动，让彼此的设计和作品相辅相成。
如此这般，艺术不仅成为经济发展的催化剂，还在惨淡的疫情下团结着社区、鼓舞着人心。
粉笔艺术工作室Chalk Riots在Takoma Park Together系列中部分作品（上图），及为文娱中心重建创作的壁画（下图）（图片来源：Chalk Riots，作者）
印刷工作室No Plan Press为Takoma Park Together创作的部分海报（图片来源：No Plan Press）
园艺工作室indigro plant design与No Plan Press搭配为Takoma Park Together创作的系列（图片来源：No Plan Press）
在Takoma Park工作的近一年里，我大致感受到了美国地方政府的性质：对内是“客户服务”，人们事无巨细都可以找上来，虽然我们大多数时候不直接解决问题，但至少能作为信息中介，指引“顾客”该去哪找。对外是”关系建立”，拼命吸引目标一致的合作方，与潜在伙伴和开发商的对话中，我们的核心便是“我能够如何帮到你？”。
然而，很多时候这二者互相冲突。例如重建文娱中心的话，混合用地（Mixed-use，这里即指文娱+住房一体）是激发社区活力、符合可持续发展的大势所趋，也有利于缓解本地可负担住房短缺的情况，但势必会影响“neighborhood character”（街区特征，保留传统街区特征是许多美国小城镇规划的重点）及当地房价，从而招致居民的反对。
因而，政府最重要的便是在各种声音和诉求之间“走钢丝”，内外兼顾，寻找平衡。从Takoma Park这样的小城市小政府中可见，在面对鲜明且各异的居民声音的同时要推动政府议程，通过充分的沟通教育扭转经济发展在社区中的“被污名化”，同时兼顾民生诉求，权衡公平与效率，需要的是创造性的想法、强大的决心与行动力、与各种人或组织建立关系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