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健康码正常就来找你了。”

12月初的某天,我从首都机场搭车一路开往华贸,在京通快速路的华贸桥出口下高架,我吃惊于一路上的萧瑟,树木只剩了枯着的嶙峋的枝干,公路上仅有零星几辆车闪过远去。驶入华贸中街以后,仍没有几分人气,除了SKP北门排着队的一溜出租车,尾部徒然冒着腾腾的白汽。

在北京,这是一个很多人居家办公的工作日。在这个寻常的日子,想要看得到往日的街景十分困难,看来看去,保持着“寻常”的,或许只有不动如山的SKP了。


(资料图)

往日里,西大望路总是熙熙攘攘。华贸商圈,日人流量近三万。因此,每到晚上六七点的下班时间,西大望路上的车会直堵到斑马线上,你要过马路都看不到对面的红绿灯,行人在停滞的车阵里蜿蜒穿行。冬季天黑得早,路边飘着红薯暖暖的香气,在辅路上,不断穿梭着外卖小哥、盒马配送员的摩托车。只听得一片片喇叭急鸣、轮胎急刹车、冲着手机讲话的人声撞在一起,织成一张密密的现代生活的网,罩在每个人头上。

这样车水马龙的道路在商人眼里不单是生活气,它还是元气、财气、运气,它意味着好风水。

于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几十家基金陆续选址在此处,其中以红杉、北极光等美元VC为代表,后来的投资投行新锐也喜欢落户于此,白手起家,自立门户,入驻了华贸,就有了登堂入室之感。

此外在中国人心里,水往往也等于财,你可以看到,很多基金取名的时候也喜欢用河、湖、江、海这些意象,实在没有的,也要给原定的名字添上三点水或者四点水。

北京没有黄浦江,华贸也没有亮马河,这附近仅有一条细窄的通惠河,是历史上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但没有水,就以路代水。从华贸的顶楼望出去,川流不息的京通快速路和西大望路恰恰像两条贯穿南北东西的大河,人和车在流动,资本也在涌动。早年这里是航运、戏班入京的隘口,如今也是商务人群流动的节点,去机场、去高铁站,没有比这里更方便的了。

其实整个华贸商圈的开发是一体的,除了SKP和华贸,还包括背后的丽思卡尔顿、JW万豪两座酒店,号称占地230亩,从这个计量单位也能看出,最初这块区域并不被看好,甚至在2000年初,动土之前,八王坟、四惠这一带还被视为城乡结合部。而SKP有很长一个时期的名字是新光天地,最初来自台湾新光三越和北京华联合资,双方各持股50%,新光方面主管营运,但平分股权最常见的问题就是权限博弈,营运转交华联以后,商场名字也改成了SKP,还是英文Shin Kong Palace的缩写。可能台湾人心思更细腻,整个大的华贸区域里,关于风水的细节彰显在很多细微处。比如办公楼入口有一大块水幕,据说是因为附近的火电厂,以此对冲。

另外,听闻华贸三栋办公楼的外形似三把钢刀,朝佳兆业那面的还是刀刃,从笑谈的角度,似乎解释了为何街对面的大楼几经易手,青黄不接。这不免让人想到,香港中环各大厦的风水斗法,中银大厦建成后如同一把三面刀刃的钢刀,其中一面刀刃直指汇丰银行,迫使汇丰在楼顶架起两个“大炮”,与中银形成“刀炮之战”以化解。

这里金融投资从业者密度之高,财气之重,你去咖啡馆随便嗅一嗅就见识到了。

“兄弟,我一看健康码正常就来找你了。” 香港大哥入乡随俗,北上良久,浓重的港普中夹带的都已经是北方称谓。他四十岁上下,身上的西装到了下午四点已经有了奔赴过好几个局的疲态,挥手间他正向对面两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讲述自己这趟从香港来内地有多不容易。接着,轮到攒局的A男子说话了,他先向身旁的B男子介绍了这位大哥的背景,怎么创办了现在这间FA机构,他俩交情如何好,又跟大哥夸B做出过哪些项目,平日里投研最认真负责。大哥立马开腔,前几天他去苏州看一个工厂……这是周五下午的SKP四楼咖啡店RDV,像一个奢华版的诚品书店,除了书以外,也卖设计师品牌的家居小玩意。

由于附近的华贸办公楼里有很多资本机构,所以这样的对话也会从华贸的星巴克蔓延到SKP的Costa或四楼的RDV。华贸和SKP一直有点不分你我,比如在华贸消费的积分可以去SKP的柜台换护肤品套装,因为周末SKP停车免费,来华贸加班的人会先去那儿停车……

不过,西装革履的金融人越来越少了,尤其华贸这片是美元基金的天下,也许是硅谷的影响,也许是热钱都曾涌入了科技互联网公司,扎克伯格那样的灰色帽衫在2010年以后越来越被投资人视为新贵的象征——舒适、低调、随意,以及对于规则的不屑一顾。

走出RDV,在右手边就会看到L打头的羊绒品牌,一水的裸色和驼色,随着近年来营销得当,风头逐渐盖过了另一家B开头的品牌,上万的没有logo的羊绒衫成为了新钱和老钱都钟爱的日常穿搭款,《亿万》里的男主就总是穿着这样的便服在他的基金里对人发飙。当你走入这家全是低饱和色彩的专柜,无论买一双百搭的summer walk还是vicuna大衣,购物袋都会挂上一个小木球,店员会提醒你,它可以挂在衣柜里防蛀。

四楼的专柜,往往店员比顾客多。如果你再走几步到了电梯边上V打头的奢侈品专柜,黑色套装的店员先会递上Panna玻璃瓶装的矿泉水,新一季裙子的薄纱和重工刺绣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这时,另一位熟客风风火火来转了一圈,正捻起一件新款连衣裙端详,嘴上抱怨:“你们要努力呀,别人家这一季的裙子都可漂亮了。”

再往上走就是餐厅了,五楼装修以后开辟了几家中高端餐馆,但人气不如六楼更家常的餐厅。五楼的浙江菜四平八稳,花椒黄鱼羹口感绵密,很开胃。只不过倘若换作真正的海钓黄鱼,必然还是清蒸的好。斜对面的餐厅有花式繁多的茶碗蒸,和牛在铁板上炙烤,油花入口恰到好处。六楼的淮扬菜清淡,清炒虾仁胜在原味,沾点醋更带出鲜甜,松茸菊花豆腐汤清冽,豆腐丝刀工细腻。粤菜馆则还是主打矜贵食材,请客比较有派头。

只不过,华贸的基金商务宴请多半不会选择这里,因为缺少大包厢,他们一般选择楼里的大董和北京宴,餐厅也会笼络常客,送些特制的或印有公司名字的甜点上桌。至于,平日里大家的午间工作餐一般都仰仗于B1层的连锁店,听说最近新开的辣椒炒肉店很火爆,11点钟去拿号才吃得上。不过,这些小店总是没开几个月就换一批,在这楼里快速兴起迅速式微,而很多旨在打进北京市场的新消费品牌,也喜欢把第一站选在SKP或华贸,不知是不是也为了先抓住拥有资本权力的人群的心智。

SKP里的餐厅偏精致的那一种,但装潢不夸张,菜单推敲过,出品也都稳定,厨师的理念都保持的比较完整,客人在这栋楼里的餐厅没什么喝大酒的机会,多数人清醒地来,又清醒着出去。总地来说,SKP也不全然是物欲的消费主义,它也给了人们很具体地生活的机会,当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来这里看看总会滋生出一点想法,如果手头宽裕,你的想法可以在一层的奢侈品牌店或者五六层的高档餐厅里实现,当然,即便不那么宽裕,你也能在负一层入口处买到一根好吃的泡芙。

听一位朋友讲,华贸还给楼里某些有头面的公司掌门人赠了黑卡,在楼下辟出了一个除了他们几乎无人知晓的休息室,类似于机场或酒店的lounge。这样的特权逻辑也适用于SKP,财富越多,享有的权利也越多,会员卡分三档——普通、金卡、黑卡,平常黑卡消费有两倍积分。

但到了店庆,冲着满千返200、十倍积分的活动,人群不断汇集到这座销金窟里,收银柜台的扫码机不停滴滴滴,尤其在一楼的美妆区,人声最鼎沸,大家凑了这样凑那样,不停满减。其实,这个折扣力度相比海外商场在圣诞节的大促,微不足道。像伦敦的Harrods,除却平时每个月都有一个周末全场九折,到了年底,很多品牌直接对折,实打实的优惠,而在中国购物就得考验算术了。其实从经营上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人们喜欢给SKP打上有某些传奇色彩的标签,比如基于高昂的销售额,给它冠以“店王”的称呼,不但是中国店王,更是在前年超过英国哈罗德百货,成为全球店王。说实话,这一点都不令我吃惊,以中国客人的购买力,中国商场拿下店王原本就是题中之义。而既然称了王,势必是要多承担一些不同的义务,所以,SKP并不只是承载了普通人的期待,还有某种指标性的意义,比如大约半年前,在某篇旨在说明消费复苏的文章里,一家官媒也是这样写的,“近三天SKP客流量销售额恢复近五成”,“有序恢复营业,静下来的商场又恢复了烟火气。”

店庆的盛况结束以后,SKP会回归一阵子平静。只有中庭里的花随着季节转换,但永远是最盛的样子——饱满圆润的绣球,根茎粗壮的荷花,艳丽深沉的玫瑰,吊在苍翠松针上的松果……

前段时间,华贸商圈三栋写字楼几乎停摆,JW 万豪、丽思卡尔顿两个酒店进出的人也寥寥,只有SKP还每天开门迎客,在中庭的大花瓶里换上最新鲜的花,这也许就像它背后所属的华联集团那样有着国企的笃定气息。

很难说,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大环境下,SKP的屹立不倒对多少人是心理安慰,但至少在盒马运力不足的时候,你还可以去BHG买到物资。从这一点上讲,SKP称得上有其稳定的世界观,尽管有时候你并不喜欢它的态度。它做的是开门接客的生意,但并不是取悦客人而粉饰自己的娱乐人士,而更像是一个穿着毛呢西装高领打底的时髦知识分子。我想即便它来做风雨飘摇的媒体生意,也不会是个随着10w+飘来飘去的标题党。

记得今年5月,因疫情周围停摆后,那时连SKP都关门了,这片区域全然陷入真空,所有人和车都被抽走了。那几天,我和邻居散步路过华贸,落地玻璃窗里的特斯拉店地砖上已经飘进了很多落叶。邻居说:“简直像底特律。” 玻璃刷出我们两道人影,很有末日感。

今年疫情的反复连带着这片街区产生了很多不寻常的场景,原来所有的繁荣可以那么轻易地被抽空,然后所有人又能在某一天若无其事地回到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的商业活动又像旧日一样运行不悖。届时可能我自己都会忘了,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永不落幕的SKP,傲慢的SKP,消费主义的SKP,财气四溢的SKP,在周遭世界暂停的时候,用自己的能力,尽自己的本分,不动声色地兀自运转着,那也曾经是一件抚慰人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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